如果每個人的一生是一本書,永近英良會在最後一頁怎麼書寫呢。
「生命的最後一天,我終於見到他了。」
「然後,我被他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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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遺書寫完、書頁合起來一切就結束的話,也許會比較簡單吧。
但對於親眼見證著自己的軀體被啃食殆盡的永近英良來說,他真的是第一次相信,靈魂原來是確實存在著的啊。
「死掉後還能開玩笑的我,真是沒救了啊。」永近故作輕鬆地自言自語,然後冷靜下來感知著周圍的形狀。
這是一個色彩絢爛豔麗到幾乎妖媚的空間。
巨大的花朵凋零,散發出腐朽的香氣,看不清的模糊人影來了又去,攪動著交雜細碎的耳語,他的意識漂浮著,時間、空間,一切都過於放肆地流動著,幻化成各式各樣扭曲的記憶。
夕陽曾燦爛地燃燒著。而後那充滿金色光芒的世界逐漸燒盡,隱沒在濃郁到令人作嘔的咖啡香氣中。沈入黑夜的城市呢喃著誰也聽不懂的細碎歷史。鳥籠裡有什麼在嗚嗚鳴叫著,那是名為世界的錯誤。空間的中央橫亙著巨大的白黑方格地板,金屬鐐銬撞到椅子的雜音正不斷躁動。
最後,又是重新盛開的妖豔繁花。
一個滑稽、荒誕,無法以任何世間常理解釋的異空間。
遠方有兩扇窗戶透著溫柔的光,永近為了脫離迷亂的幻象而驅使意識往那個方向移動,直到站在窗戶前,他才終於意識到這是哪裡。
他正在從金木的眼裡凝視著外面的真實世界。
他活在金木的身體裡。
他活在金木的身體裡。
他活在金木的身體裡。
他閉起眼,選擇性不去聆聽金木的戰鬥,反而注意到遠處的城市開始下雨了。
——他知道金木接下來會遇到誰、發生什麼事,因為這一切就是他一手促成的計劃。現在的結局也是他自身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只要金木被徹底破壞,再次重生,將所有過去都遺忘、再也想不起他的話,就不會因為吃了他而痛苦了吧……
永近知道這是自己一廂情願的自私,不管是安排金木的去處或是犧牲自己的生命,現在這種活不活死不死的樣子也許就是對他的天罰也不一定。
但愛本來就是嫉妒自私的。
他一直愛著他,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永近想,自己並非真的是外表看來的活潑開朗。從相遇後開始,他就一直對金木抱持過度扭曲的佔有慾。長年相處的過程中、也曾因為金木不喜歡與他人接觸的個性而暗自竊喜過。即使無法佔有他,也要將他鎖在自己身邊,任何事都無法拆散他們。如果可以,他想就這樣繼續守護著他,互相陪伴彼此直到夕陽落下、生命終結。
但生命從來沒有如果。
神代利世,若是讓永近英良選擇今生最憎恨的人,絕對非她莫屬。他厭惡她吸引了金木的注意力,設下了捕食陷阱與他的一日約會後,還將最悲慘的命運作為遺物贈與他。
金木的喰種化是一切錯誤的開端。
永近討厭任何人與金木太多的接觸,然而從金木改變後,他與身邊其他喰種們與日俱增的親密、與自己漸行漸遠的行為,再怎麼無法接受他也莫可奈何。原本也思考過即使遭受巨變,只要能繼續這樣的平靜生活就無所謂,但命運的巨輪仍然毫不留情地滾過,直接碾碎金木那顆世間最溫柔的心臟。
原本靜靜燃燒的蒼涼之火在金木徹底失去聯絡後悲痛地劇烈燒灼起來。
安裝定位器、告發青桐樹、加入CCG,身為人類所有能做的都做了,沒有任何正義思想或英雄主義在其中,一切都只是為了那個溫暖的笑顏。
——金木、金木、金木……
我什麼都可以給你,就算要忘記我也無所謂,只要你活下去就好。
即使永近英良大部份的行為都有經過理性判斷與長遠的戰略思考,但只有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金木這件事,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衝動的選擇。
——這樣就再也沒有什麼事能分開我們了。
永近英良有點為了自己內心底層最扭曲的一面感到無力。為了停止再思考這些無法挽回的事,他想好好探究金木的故事中他沒有機會參與的部分。
不管怎麼說、這樣的結局實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了,不過也算是不錯的死亡吧,他想著。不曉得這樣虛無縹緲的意識還可以存在多久,在我徹底消失之前、若能知道金木曾過著怎樣的生活也好啊。
……真想再聽金木呼喚一次我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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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傷害他人,不如成為被傷害的人。」
「我是——喰種。」
「生存就是要以他人為食、所以我只能吃了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因為你們妨礙到我了啊!」
「店長……我要救他……不對、亞門先生、請不要死……」
「英怎麼可能在這裡……是幻覺、不然我、我我我變成喰種的事,就會被英……被英……」
刺痛。刺痛。脆弱。強大。傷痛之花再次綻放又凋落,那是超乎世間的殘酷幻象,連太陽都要為之震落的痛楚吶喊。
永近幾乎不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金木太過鮮明的記憶再一次啃食他,想伸出手抱住對方痛苦凌亂的身影,卻只撈到了自己心碎的叫喊聲。
「……英。」
——是金木的記憶嗎?還是……
「英!」
不對,這是金木在叫我。
永近醒了,開始奮力地掙脫記憶的幻象。他驅使著意識向上游動,一直游到散發微弱光芒的兩扇窗戶前。
可不能忘記自己在此的理由啊。
然後他開口—--
「金木……請你全力戰鬥。」
「英……英……我已經撐不下去了……」
不行。要是現在失敗的話,全部計劃都會毀於一旦的。
「不是、不是的,你要冷靜,什麼都行,怎樣都可以……」
求你了。
我為你所準備好的結局,請不要出任何差錯。
「……逐步毀滅、行屍走肉……仲夏烈日,炫目迷離……」
「——……好美……」
永近終於聽見了、有馬貴將的聲音。
「這樣子……就沒問題了吧。」
原本安靜旋繞著記憶的空間開始碎裂,巨大的穿刺使名為金木研的歷史飛散流失。
永近英良安心地閉上眼,一路緩緩下沉,直到金木痛苦記憶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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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花瓣墜落。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永近英良幾乎以為自己不會再醒來了。
畢竟早就已經死了啊。
雖然看不見自己的實體,他仍然感受的到花瓣輕輕飄落在臉上,觸覺還在—--
猛然睜眼,眼前卻是一片無窮盡的、沒有出口的黑暗。
原本飄浮旋動著的斑斕記憶已不再存在,連唯一有光的窗戶都消失了。
「金木……金木……」
好想再和你一起吃晚餐、一起去上課,無論做什麼都好,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好……
好想呼喚你的名字。
好想聽你呼喚我的名字。
如果還活著的話,現在自己一定在哭泣吧。
雖然說金木就像戴著面具在生活著,永近自己又何嘗不是。最後一次見面也好、金木失蹤前最後那段相處的時光也好,每次看見對方強撐的笑臉就壓不住胸口滿溢而出的苦澀,但他還是會永遠在金木面前保持最燦爛的笑容。
就像對彼此的痛苦一無所覺一樣,是那種既殘忍又無知的笑容。
因為金木不想告訴他、那他就不會問。至少在這裡,為背負太多的金木留一個最後的,足以安心睡著的避風港。
好想再呼喚你的名字。
好想、再聽你呼喚我的名字。
——……
「嗨。」
金木?
「你也被困在這裡了嗎。」
完全沒有波動的清冷聲音,在黑暗中的某處響起。
一絲絲燈火亮起,驅散了些許黑暗,於是永近能看見自己正坐在黑白方格的地板上,在前方不遠處則有張椅子。
椅子上坐著一個他幾乎不認得的金木,是即使觀看過金木記憶的他仍然無法想像出的淒慘樣貌。
戴著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看過的獨眼赫子面具,蒼白乾枯的髮絲,傷痕累累的身子,鎖住雙手雙腳的鏽蝕鐐銬,一頭白髮的金木被綑綁著坐在椅子上,像破碎的玻璃或是被踩扁的花朵那般破爛不堪。
對方低著頭,赫子遮住了臉龐,他看不清金木的表情。
「我也被困在這裡了喔。」手上的手銬發出哐噹哐噹的聲音,金木輕描淡寫地說著、語氣裡還藏著些許笑意。
「金木……」永近覺得渾身癱軟使不上力,但他感受得到四肢的存在,於是咬緊牙根、手腳並用地向前移動。
「金木、金木……」掙扎著、叫喚著。
「嗯,英。」金木的聲音軟了一下來,就像往常他所認識的他:「我在這裡。」
——伸出手,他終於觸碰到了他。
那一瞬間,究竟是悔恨還是愛情還是友情或是更多的什麼,滿溢而出的心痛與後悔幾乎要將永近壓垮,他像是為了發洩什麼一樣,緊緊擁抱住椅子上的金木。
「不要再痛了,你不要再受傷了大笨蛋……」
這是他第一次在金木眼前落淚。不過這又算什麼呢,反正他們都死了吧。
這是他一手促成的終局啊。
「英。」金木的聲音甜而軟糯,他將頭輕輕靠在永近的胸口:「……我聽不到你的心跳。」
「我已經死了。」永近用力閉上眼,試圖憋住剩下的眼淚:「所以你、快點回去吧,求求你了,這裡不是你應該待著的地方!」
我都為了你準備好最好的歸處了,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受苦?
「我會一直在這裡的。」
金木低著頭說,看不清表情也聽不出情緒:「……『琲世』,只要他繼續否定我的存在,我就不會離開。」
……這樣啊。原來是叫琲世啊,有馬先生取名字還真有文藝氣質。
永近有些酸澀的想,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安排究竟是對是錯。
「我還是覺得金木研比較好聽。」
「嗯,英的名字也很好聽啊。」
……。不是在跟你說這個啦。永近突然有點無力,這裡的金木怎麼比以前還會撒嬌啊。
「英,如果是英的話,能幫我摘下面具吧?」金木自顧自的說:「我現在什麼都看不見,這裡好黑啊。」
不,應該說,這時的金木就是最初的金木研吧,那個還沒失去母親,還沒自顧自背負所有人的生死,沒有面具也沒有包袱,既不會成為加害者也不會是被害者的金木研。
那麼,這種形而上的面具,早就不需要了。
永近輕輕碰觸獨眼的面赫,那猙獰可怖的形狀像是金木一生痛苦的具現化,在永近溫暖的手指底下一一剝落碎裂。
「啊、看見英了,好懷念。」
白髮的金木用令人心碎的笑容說著,永近再次緊緊抱住他。
即使沒有身體,我們的靈魂依然可以緊緊纏繞,就像共生的兩株花一般。
「……真是笨蛋。」
「我啊,被『琲世』否定也無所謂。只要有英在這裡,我就一點都不會孤單。」
「大笨蛋,我才不會放你一個人。」
就算死了、我也不會輕易放開你的。
——在「琲世」再一次成為「金木研」之前,我會永遠在這裡陪著你的。
只要你呼喚我的名字、我就會一直在你身邊。
END